盡管人們對于煤炭作為“壓艙石”的說法早已習以為常,但在過去的一年里,它的重要性仍被不斷強化。
“2022年我們千方百計穩定能源等大宗商品價格。以煤炭為‘錨’,創新完善煤炭市場價格形成機制,提出煤炭價格合理區間,明確煤炭領域抬高價格行為認定標準,加快釋放煤炭先進產能,實現煤炭價格總體在合理區間內運行。煤炭價格的穩定,為穩電價、穩用能成本奠定了堅實基礎。”國家發改委價格司司長萬勁松在1月12日舉行的2023年首場新聞發布會上稱。
國家發改委價格司副司長周伴學列出了一組直觀數據:2022年1~11月,美國、歐元區CPI中能源價格同比分別上漲約27%和38%,而我國CPI中居民水電燃料價格僅上漲約3%。
煤炭是中國的主體能源。多位業界人士認為,在全球能源危機和極端天氣頻發的背景下,中國把能源保供的目光投向煤炭,是情理之中的選擇,甚至在更長的時間里,新能源尚不足以支撐新增用能時,煤炭很可能都將承擔起這一重任。
投資界亦給出樂觀預期:在經歷了2016年以來的供給側改革、淘汰落后產能之后,多家研究機構認為,2023年煤炭行業有望開啟“價值重估”之路。
與此同時,圍繞煤炭業高景氣表現的警惕聲也始終存在:減碳目標未改變,煤炭行業需要更低的峰值以期達成;煤炭產業鏈上下游利益分配不均,勢必影響長期穩定發展……
展望2023年的中國“煤”市,機與危何在?
產量高增,需求放緩
中國是全世界最大的煤炭生產國、消費國和進口國。
國家能源局在2023年全國能源工作會議上發布的數據顯示,2022年國內煤炭總產量約44.5億噸,同比增長約8%,全年實現增產煤炭3.2億噸。
而從消費端來看,根據國際能源署(IEA)最新發布的煤炭行業年度市場報告,2022年中國的煤炭消費總量預計在42.5億噸左右,同比增長0.4%。
這意味著,中國煤炭的消費增速大概率顯著低于產量增速。自然資源保護協會(NRDC)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張潔清告訴第一財經,2022年中國煤炭市場還呈現出兩個新的特征和趨勢:
一是進口煤炭出現較大幅度回落。受國際能源危機大幅推升煤炭價格和印尼煤炭出口禁止政策的影響,2022年1~11月份我國進口煤炭2.6億噸,同比下降10.1%。
二是煤炭消費趨于平緩。2022年我國經濟增速回落,從1~11月份的數據來看,主要高耗能行業,除了煤電和煤化工,煤炭消費量都在下降,其中,全國火電同比增長僅為0.8%,粗鋼產量同比下降1.4%,水泥產量同比下降10.8%。
“從全年來看,盡管煤炭消費需求還是在增長,但增速應該會遠遠低于國內煤炭產量的增速,煤炭消費很可能已經到達平臺期。”張潔清說。
這或許并不能解釋某些固有的印象:既然國內煤炭供應增速大于需求、供需缺口持續收縮,為何煤價仍處于高位?
廈門大學中國能源政策研究院院長林伯強對第一財經表示,這與國際能源市場動蕩關系密切。2022年2月,俄烏沖突爆發,加劇全球能源危機,并帶動煤炭、天然氣等國際大宗能源商品價格大幅上漲,高點較2月25日漲幅分別為84.4%和107.8%,助推國內煤價長期處于高位。上海鋼聯的數據顯示,2022年1~11月秦皇島港5500K動力煤價格為1302元/噸,同比上漲25.8%。
而相對往年仍顯高昂的煤價,幾乎讓所有產煤的企業和地方,都獲得了不菲的回報。
據《山西日報》消息,1月12日山西省第十四屆人大一次會議開幕,代省長金湘軍作政府工作報告,預計2022年山西全省GDP增長4.5%左右,增速位居全國前列。報告還提到,在2021年保供16個省區市的基礎上,山西2022年煤炭日均產量達到356萬噸,以長協價保供24個省份電煤6.2億噸。
據Wind此前統計,多家上市煤企發布的2022年三季度財報顯示,實現盈利的占比超過九成。盈利能力排在首位的是中國神華,前三季度營收2505億元,同比增長7.5%,凈利潤591億元,同比增長45%。
地位強化,價值重估
正如煤炭行業的周期性波動,煤企并不總能坐擁高盈利。眼下這種火熱的行情還能維持多久,投資者心存疑問。
國家能源局1月6日發布的《新型電力系統發展藍皮書》提出,構建新型電力系統分“三步走”,當前至2030年為加速轉型期,2030年至2045年為總體形成期,2045年至2060年為鞏固完善期。在加速轉型期內,煤電作為電力安全保障的“壓艙石”,繼續發揮主體電源的基礎保障作用。
“我國以煤為主的能源資源稟賦決定了較長時間內煤炭在能源供給結構中仍將占較高比例,煤電作為煤炭清潔高效的利用途徑之一,仍是電力系統中的基礎保障型電源。2030年前煤電裝機和發電量仍將適度增長,并重點圍繞送端大型新能源基地、主要負荷中心、電網重要節點等區域統籌優化布局。”上述文件稱。
華北電力大學能源互聯網研究中心副主任王永利對第一財經表示,如果說過去人們對于要不要繼續發展煤炭產業、何時加速退出還持有保留態度,那么近期國家部委發布的多份報告可以說給了市場一個明確而強勢的預期:火電就是“壓艙石”,不能扔掉。
“有一種說法是,國家能源政策導向由‘十三五’時期的調整能源結構為主轉變為‘十四五’時期能源安全為主,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其實,我們國家一直都把能源安全放在首位。近年從外部來看,俄烏沖突等國際局勢變化給能源供應帶來負面影響,就國內而言,連續兩年局部地區出現拉閘限電的情況。因此,在經歷了提出雙碳‘放水養魚’、運動式減碳以后,我們逐步認識到煤電的基礎保障作用,堅持先立后破,有序推進能源轉型。”王永利說。
而在現實層面,各地對于煤電發展的支持力度已有顯現。根據北大能源研究院上月發布的報告統計,2022年1~11月,國內新核準的煤電項目裝機總量已達6524萬千瓦,超過了2021年核準總量的三倍。其中,2022年三季度核準裝機總量最高,達2414萬千瓦。
煤電是煤炭的最大下游。煤電的火熱建設,凸顯出上游的預期需求。信達證券發布的煤炭業年度策略研報認為,國內煤炭供給結構性、區域性問題仍較凸顯,需求彈性依舊,供給彈性不足,煤炭供需偏緊形勢或將持續整個“十四五”乃至“十五五”初期。
上述研報稱,煤炭板塊估值仍處于近10年來的歷史底部,再考慮高業績、高現金、高分紅屬性,疊加高景氣、長周期、高壁壘特征,以及煤炭國央企在深化中國特色估值體系改革下帶來的資產價值重估機遇,有望迎來一輪持續的業績與估值雙升的歷史性行情,煤炭已然走在了價值重估之路上。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煤炭行業資深分析人士向記者解釋所謂“高壁壘”:2015年左右,我國開始限制煤炭產能,加速淘汰落后產能,這意味著很難再有新的“入局者”進入到這個行業,但短期內的需求仍然存在。因此,如果需要新增產能,基本也只會重點考慮這些已經穩定發揮多年的先進煤企。
“這和新能源完全不是一個邏輯,后者的技術迭代快,競爭壓力大,很難有企業穩坐頭把交椅長達十年。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說,新能源沒那么好,煤炭也沒那么差。”該人士稱。
減碳共贏,挑戰仍存
在中國的基礎資源中,用煤是最多的。而在所有能源中,煤是碳排放量最大的。所以當2030年前碳達峰、2060年前碳中和的目標提出以后,煤炭行業承擔了極大的碳減排壓力。
長期關注環保議題的張潔清,對于中國的減碳進程持樂觀預期。“國際能源危機在短期內賦予化石能源(包括煤炭)更重要的位置,但這并不是一個可以長期持續的趨勢。各國政府加速推動可再生能源發展的步伐并沒有放緩,不管是國際還是國內,政府、銀行、投資者低碳轉型的決心沒有改變。”
針對2022年中國煤電規模超預期核準,張潔清表示,這些煤電基本會在“十四五”末投產,預計會對碳排放控制帶來一定壓力。但增加裝機不等于同比例的增加煤耗和碳排放,還要看煤電實際運行中具體發揮何種功能和煤電的發電量增長。“一定要注意過猶不及,新增煤電需要在電力短缺和雙碳目標之間找到平衡點,合理布局,使之與新能源協調發展,服務雙碳大局,同時要防范過度上馬煤電帶來未來產能過剩和資產沉沒的風險。”
與此同時,煤電順價機制不協調,也造成煤、電矛盾沖突劇烈,上網電價沒能反映煤電生產的真實成本。盡管這一情況在發改價格〔2021〕1439號文中得到改善,例如擴大燃煤發電市場化交易價格浮動范圍至20%,但是部分煤電企業的燃料成本與銷售價格仍然存在倒掛。
一位大型發電央企管理人士對第一財經表示,即便放開了部分電價上浮的限制,對比急劇攀升的煤炭價格,該企業仍然入不敷出,只是虧損面收窄了。“如果這種虧損長期持續下去,一邊是保供的壓力加大,一邊是投向能源轉型的資金捉襟見肘,我們甚至擔心影響到企業雙碳目標的實現。”
華北電力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袁家海認為,五大發電集團轉型機遇和挑戰并存,要充分發揮優勢,彌補不足,立足各自企業的特點和定位,找準業務轉型的戰略方向。
“就中國的國情而言,煤電不是簡單的退出或者關停,存在煤電業務自身轉型優化、新能源業務高質量增長以及二者融合發展這三個層面的重點內容,這也是發電企業探索電力業務轉型的主要抓手。需要在明確區域煤電功能角色定位的基礎上,從嚴控增量、改造存量和科學減量三個角度去把握煤電轉型的合理路徑。”袁家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