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很少有第二篇學術論文,會像《對中國能源問題的思考》般,備受矚目甚至追捧。
不說網絡的轉載和點擊,也不談充斥媒體的各色解讀,僅最近一周內,已有兩場高規格學術研討會,在上海和北京悄然舉行,跨越官學商三界,就學術論文而言,實為一時之盛。
而基于當下中國能源形勢危急,以及此前不絕于耳的對于能源法出臺、能源體制改革的呼聲,江澤民以前國家領導人身份,縱論能源戰略的這篇論文也被外界賦予學術之外的現實深意。
甚至2月28日,論文送稿日期,因為處于全國“兩會”前夕,也被觀察家反復咂摸。其實,論文的初衷也許并不復雜。
由此而引發的另一個話題是,如何看待退任領導人的活動,而這又涉及中國的政治文化。
“江學長”的禮物
這篇名為《對中國能源問題的思考》的論文,發表于上海交大學報(自然科學版)2008年(第42卷)第三期。
在當期目錄上,作者江澤民的名字和論文標題被加大字號處理,這是學報對重點推薦論文的慣常處理,而因為作者的特殊和適逢學校112周年校慶,封面顏色特意由平常的黃色改為大紅,以示喜慶之氣。
上海交大學報的副主編龔漢忠相信,學長之所以在發行量不大、影響力也弱的學報上發表文章,首先是對母校的感情使然。
這一點,交大師生亦感同身受,該校有關人士透露,卸任國家領導人職務后,江澤民在上海的居所就在交大近旁,而且累計造訪交大達十余次,這是一個十分罕見的頻率。
至少一年前,學報編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學校領導就已著手籌備慶祝事宜,這一年,也正是江從交大畢業整60年。
此前,一本名為《江澤民和他的母校——上海交通大學》的書已經出版。這一次,學校希望以學報的名義向江澤民約稿。
這不是唐突要求。1989年,63歲的江澤民在上海市委書記任上,曾受聘為母校電機工程專業兼職教授,依當時學校規則,他要為學生做兩次講座。而同年3月份的第一場即關于能源。交大一教授至今記得,題目是《能源發展趨勢及主要節能措施》,圖書館一樓的講廳人滿為患,江的英語才能得到展現。演講文稿后經其親自整理,成為上海交大學報1989年第三期的同名論文。
原定5月中旬的第二場演講因故取消。眾所周知的是,他趕赴北京,接任中共中央總書記。這篇關于世界電子信息發展主題的演講報告,最終成為當年學報第六期的又一篇論文。
2007年,江澤民卸任已三年,退休生活里,除緬懷故人、題詞訪友外,已很少公開露面。他曾對到訪的老同學感慨“無官一身輕”。但對教職的向往卻毫不隱諱,2004年,他的老同學余力去中南海看他,江正研讀《師說》,并心向往之。
當年短暫的演講經歷,時隔多年后,亦曾在一次黨校的講話中被其提起,“現在授學位、聘教授太容易了,要加強管理。當年上海交大聘我做教授時,審查得很嚴,要求我做兩次學術報告。”2006年交大110周年校慶,已是80歲的江就曾專門興趣盎然地給數百名本科學生演講。
現任上海交大黨委書記馬德秀后來透露說,學報約稿的事情,江學長欣然答應。
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黨委書記周大地告訴本報記者,接到約稿邀請后,江澤民本人查閱了大量資料,專門請教了許多方面的專家,很投入,很用心。而他本人則代其搜集了一些資料數據,這使得江澤民專門在論文最后對其致以謝意。
對母校來說,這確是一份厚禮。在中國權威的期刊網學術論文庫里搜索,現任或前任國家領導人撰寫學術論文并發表,鮮有先例。
小心謹慎
1984年進上海交大學報工作至今的龔漢忠,接受了論文的編輯工作,2月28日深夜,經最終修訂完畢的樣稿,終于傳到包兆龍圖書館15樓,上海交大學報編輯部,正式進入編輯流程。
龔漢忠和他的同事們被學校領導要求,以高度的政治責任感來完成工作。考慮到文章的特殊性以及校慶的特殊意義,交大學報編輯部臨時撤換論文,為了配合能源主題。
《對中國能源問題的思考》最終校樣由江親自修改,工作人員多次囑咐編輯部,因為領導視力緣故,樣本字體要大些,行間距也要大些。最終送審的樣本都特意選擇大二號字體。“大家戲言,像出版文選一樣,字斟句酌,一絲不茍”。
一般論文只需三校即可,而江的論文則經過了雙倍工作量,這只有一個原因,小到標點符號、英文字母,編輯部希望不留一點錯漏,“每一處修改背后,都是幾經協商、琢磨”。
即便如此,瑕疵還是難免的,文章發表后,勤懇的編輯們又發現了一處小錯誤,一處圖樣的說明文字中,“水蒸氣”寫成“水蒸汽”了。
龔回憶說,最早的送編初稿,難免在一些參考文獻、資料援引的格式上存在疏漏,圖表的制作以及計量單位的使用上也有個別不統一,均一一進行了校訂。
但也有作者本人堅持的例外,比如論文中對于ppmv(意為10的負6次方)的專業術語,編輯修改時曾一度改為國內通用的數字格式,結果在送審時,江澤民希望留用,理由是國際規范通用ppmv,編輯們一查,果然如此。
學術研究之外的其他因素,在審稿中也被斟酌,結果是刪掉了個別評價現實的語句,比如原文中有“中國的環境形勢十分嚴峻”、“水泥立窯在中國仍大量存在,……”在正式發表前,經江澤民認可,予以刪除。
值得一提的是,論文并不如外界揣測,會出現比較內部或隱秘的數據,一位能源專家說,幾乎所有數據都是普通專家也可獲得的公開數據,這保證了學術論文的可審查性。
論文發表后,數十家媒體希望聯系采訪,興趣最大的是,論文是否經過了嚴格評審?
龔漢忠說,和其他論文一樣,這篇一樣經過了內審和外審環節。內審專家主要是交大能源研究院的長江學者和院士,外審則延請了國家發改委能源所的專家。會審意見歸并后送江澤民參考,并體現在文章的最終修訂上。
爭鳴的空間有多少
4月8日,是交大校慶日,一場針對論文的學習研討會也如愿召開,上海交大與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聯合主辦。
與會陣容可謂鼎盛,新任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也出席,他稱贊江不僅是政治家,更是專家型領導人,并結合論文中提及的能源體制內容稱,第一次比較全面地闡釋了其對能源發展思路的思考,他說,論文對制定中國能源戰略有著很強的指導意義。
席間,他還透露將力主在能源局成立專家委員會和顧問委員會,前者為吸納學界智慧,而后者則為聽取老領導老同志的建言建策。
論文對現實的指導意義被分外強調,參會的眾多能源協會的領導,涉及核能、風能、太陽能諸多新興能源領域,無不以論文中的相關闡述為依據,面陳國家能源局領導,希望國家層面加大重視和投入。
以前任國家領導人身份,在中國能源形勢日益嚴峻,以及近年對能源體制改革呼聲強烈的當口發言,部分媒體小心尋找著文中可能透露的現實政策信號,比如“能源價格與市場接軌,合理提高資源稅標準”等提法。
對此,發改委能源所周大地研究員對本報記者稱,江的論文,重在宏觀層面對能源長期和中長期戰略和方向的思考,“不是重在就某一現實政策的解讀”。“更不能用普通論文的故事和邏輯來闡釋江澤民的論文”。
既為學術論文,則有爭鳴空間,也有一些學者對論文委婉提出了不同看法。中國礦業大學的余力教授,是江澤民早年同學,亦是煤炭行業的權威專家。
江澤民主政期間曾關注其從事的煤炭地下汽化技術,并專門批示,然而在綜觀全部論文后,他發現文章沒有提及,有些失落。“解決中國能源問題,節約優先,多元發展都很必要,可是中國現在的煤炭、石油、天然氣的回采率太低,在生產環節浪費了大量的能源,也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
在接受采訪時,老先生稱,這個意見會帶到4月9日的北京座談會上,前一天,他專門給江澤民去了信,援引列寧當年稱煤炭地下汽化技術為“一個偉大技術的勝利”以及蘇聯成立煤炭地下汽化管理局等經驗,冀望老同學重視。
江澤民當年的同事沈永言則認為論文的最后部分,即能源的發展政策部分,略顯不足,他希望,應該有諸如在節能上設置一票否決的更具操作性的政策意見。
由一篇論文而起的舉國關注能源的景象正持續升溫。中國石油大學中國能源戰略研究中心主任王震稱:“論文中強調的內容,大多切合了已經或正在形成的能源界的共識,現實的困惑在于這些共識的解決途徑、方法還存在分歧。”他樂觀地相信,以作者的特殊身份,應對改革共識的具體落實起到積極作用。
退休領導人的舞臺在哪里
4月9日,在北京舉行的一場關于中國能源戰略的研討會,《對中國能源問題的思考》將成主角。
以前任國家領導人身份撰寫學術論文,以此關注中國現實的先例幾乎沒有。
中國石油大學教授王震相信,江澤民為什么棄《人民日報理論版》、《求是》這樣的平臺,而選擇極小眾的高校學報發表論文,固然體現對母校的感情,可能也希望避免直接對現實產生干預性的低調考慮。
為了寫《江澤民傳》,當年庫恩曾拜訪過相當多的高層領導人,他最后的評價是:在中國,人們通常希望退休領導人安度晚年,不要公開發表聲明或對國家政策施加影響,也不能像克林頓這位前任美國總統那樣,當一個職業名人,在公司董事會任職,賺取巨額演講費。
在中國,幾乎無一例外,卸任的幾位第三代領導人,均低調處理退休生活,淡出主流媒體視野。僅見的活動多為以書籍形式回憶過往或總結人生,比如李鵬的外事日記和電力日記,李瑞環的《學哲學用哲學》。當然也包括江澤民的《為了世界更美好——江澤民出訪紀實》,而對于現實的公開發言,則鮮有記錄。
新華社一位知情記者認為,一般而言,卸任領導人的言行,已屬私人性質,除非安排,一般不再介入報道。
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國外許多領導人,即便退休依然以獨有方式關注現實,比如卡特,卸任后更積極投入社會改造運動、貧民區住宅改建計劃,甚至組織國際觀察團監督東歐國家的選舉。比如鐵娘子撒切爾夫人,離任后更為活躍、銳利,不但以個人名義成立基金會,還以其個人人脈和聲譽接受全球大型企業或集團的邀請前往演講,就現實問題頻頻發言。“這是因為中西方的社會文化心態和政治體制截然不同的結果。”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任建明曾對南方周末記者如是分析。“低調一方面是因為卸任者不愿干涉現行政務,更是因為,中國普遍的社會心態中的領導人情結,往往會對他們退休后原本平常的言行作出特殊解讀。”任建明說。“無論從主觀、客觀,低調行事是最佳的處理方式。”
亦有學者認為,卸任領導人,除去政治舞臺之外,應該有著更多空間,比如社會公共事務、學術研究等等,“他們遠見卓識、獨特的閱歷經驗,應該作為財富延續下來。”
他認為,退休意味著政治舞臺的謝幕,但個人的舞臺才剛剛開啟,“但這也必定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依賴于領導人自己的突破,更依賴于整個社會心態以及體制的變革。”
從這一點看,江澤民的論文《對中國能源問題的思考》倒不失為一個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