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想讓全國人民都穿得上皮鞋的國有工廠,曾因技術受限,四處尋求跨國公司幫助,卻遭到冷眼對待。
如今,這家曾經的“皮革廠”,已成為國際頂尖的化工企業。
打破壟斷的決心
今年秋招,萬華化學在各大化工院校宣講,為應屆博士生開出了45萬元的年薪,并為入職員工提供購房無息借款與成本價購房資格。
招聘信息發布當晚,因涌入求職者太多,官網數次崩潰。
化工行業待遇偏低,是業內公認的事實。萬華在用人上的大手筆,突破了“化工行業的天花板”。
萬華底氣何來?如今的萬華,坐擁3400億市值,連續四年凈利潤超百億,是中國唯一擁有MDI自主知識產權的企業,年產量達260萬噸,為世界最大的MDI供應商。
憑借在MDI領域取得的成績,萬華化學被稱為“化工界的華為”。
MDI指的是二苯基甲烷二異氰酸酯,原材料以石油衍生物為主,是生產聚氨酯的關鍵原料。
聚氨酯是一種高分子材料,英文名為polyurethane,簡稱PU,有著較好的彈性和隔熱能力,可以制作塑料、橡膠、纖維、涂料、粘合劑等材料。
聚氨酯20世紀30年代由德國化學家O.Bayer發明,由于配方靈活、性能穩定、產品千變萬化,逐步滲透到了各行各業中。
其中最主要的用途是生產鞋底原液,此外,聚氨酯還用于合成革、沙發、床墊,汽車、飛機坐墊,空調、冰箱、冷柜隔熱材料等,從紡織、家電、建筑、建材,到化工、輕工、線纜、醫療、汽車、交通運輸等領域無處不在。
作為聚氨酯下游重要產品之一的氨綸,因不易變形的特性,更是運動服、休閑服、內衣、襪子等的面料成分,需求保持高速增長。
如今,人們的日常生活早已離不開聚氨酯,除了衣帽鞋襪、各類電器,甚至手機殼、智能手表,以及牙套、口罩、防護服、避孕套中,都有聚氨酯的身影。
雖然MDI是如此重要的原材料,但中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都生產不出來,MDI的生產技術被外國牢牢壟斷。
萬華化學的起步,就是為了改變MDI“卡脖子”的局面。
1978年,煙臺合成革廠成立,主要從事聚氨酯的開發,是萬華化學的前身。
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需要日益增長。彼時,中國還是“布鞋上的國家”,擁有一雙锃亮的皮鞋,象征著時髦與身份。
“讓每個中國人都穿得起皮鞋”的任務重要而緊迫,國務院主管工業的副總理李先念在批復文件上寫下,“望越快談成越好”。
這是“六五”期間的國家重點建設項目。國家大力支持,建廠轟轟烈烈,要人給人,要錢給錢。
公司從日本引進了聚氨酯合成革生產線,各類成本核算到一起,項目建設總概算4.6億元,占當年中國財政收入的4%。
7000人聲勢浩蕩,從全國各地趕到煙臺,錦西化工廠副廠長劉永禎調任而來,成為萬華的第一代掌門人。劉永禎從事化工領域多年,曾擔任化工部直屬企業總工程師,有著豐富的行業經驗。
砂石布滿荒地,推土機和工人有序忙碌,數千人齊心奮戰五年。1983年,萬華終于試車成功,剪彩儀式當天,中央領導專程前來慶祝。
萬華由此出發,載著人民樸素的愿望。
現實不如理想豐滿。萬華重金引進的MDI生產設備,是日本企業早就淘汰的舊裝置,只有60年代的工藝水準,年產僅一萬噸。
即便這套設備過時,日方還在協議中寫道,十年之內,萬華不能在國際市場銷售MDI產品。
不平等條約背后是難以逾越的技術壁壘。MDI技術起源于德國,涉及工藝流程復雜,需要用到幾十種原料進行化學反應,這些原料無法長距離運輸,必須在現場生成制備,因此,任何失誤都會導致生產失敗。
與之相應的,是MDI應用范圍廣泛,有巨大的價值和潛力,歷來被歐美國家攥在掌心,嚴格對外封鎖技術。
萬華采購來的MDI裝置并沒能實現預期的產量,剛開始還能生產五六千噸,到了第四年,機器常出問題,管線總是堵,只能不停地搶修。
設備運轉不穩,廠里員工時常需要舉著高壓水槍清理廢物,公司從國外找來技術專家維修,但情況總是“洋專家一走,設備就不靈”。
董事長劉永禎看重技術,四處尋求解決方案。
終于,萬華和一家跨國公司初步達成技術合作意向,洋專家來到萬華考察,在生產線上轉了一圈,卻絲毫未談及合作。之后,跨國公司又提出想要中國市場調研報告,萬華組織了80多個員工在全國跑市場。
交上報告后,對方卻在中國建了廠。
當時,MDI生產技術一直掌握在拜耳、巴斯夫、陶氏、亨斯邁等外國化工公司手里,形成壟斷局面,外人很難染指。
1993年,萬華陷入技術僵局時,美國利安德公司正打算出售一種與MDI類似的化學品生產裝置,其生產工藝在美國已經被淘汰,萬華有意購買。但拜耳公司擔心技術泄密,出了市場價的兩倍購買,買斷后拆掉、報廢。
看見公司受到這樣的屈辱,39歲的分廠總工程師丁建生向總廠打報告,表明想要自主研發MDI裝置的決心。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丁建生鐵了心,拍著胸脯打包票,獲得了總廠的批準。
望著眼前1噸重的老化設備、瀕臨倒閉的工廠,丁建生知道,這是一場硬仗。
砸碎鐵飯碗
1995年,第一個化工專業碩士來到萬華。在那之前,萬華沒有一個研究生,丁建生的MDI實驗摸黑進行了兩年。
人才緊缺,而人才又是技術突破的關鍵。
丁建生逼急了,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主意,“每年給學校三萬,讓他們定向培養人才”。
就這樣,東拼西湊,萬華終于建立起一支十人的科研小隊。
1982年,丁建生剛從青島化工學院(現青島科技大學)畢業分配進廠時,還是個技術員,和其他工人不同,他工作起來干勁十足,曾兩三個禮拜,吃住都在廠子里。困了,就趴在幾本書墊起來的枕頭上睡一會兒。這股干勁,讓他一路升至分廠總工程師。
化工專業出生的丁建生癡迷技術背后的原理,常把復雜的設備拆開來研究構造。半年時間,丁建生和他的團隊,將原有的MDI裝置拆了又裝,裝了又拆,直到對每一個部件爛熟于心。
比裝置結構更困難的,是生產中所產生的化學反應。幾十種化學原料在一起反應劇烈,任何環節的疏忽,都會導致實驗失敗。單靠一次次的嘗試,可能永遠也無法找到生產失敗的原因。
丁建生想到了用計算機來模擬化學反應過程。當時,銀河計算機已經研制成功,運算速度每秒可達1億次以上。
丁建生的想法獲得了中科院、國防科大等多家單位的支持,幾班人馬聚在一起,共同開發能夠模擬MDI制作工藝的數學模型,這也是國內首套制造工藝技術軟件包。
研究團隊反復關起門反復試錯時,公司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國有工廠當工人,是年輕人最好的出路,甚至工廠許多崗位都是“世襲制”,父親退休后由兒女接班。只要不犯嚴重錯誤,就不會被開除,是實打實的鐵飯碗。
因此,廠里工人偷懶、磨洋工成了常態。頭幾年,依靠國家扶持吃大鍋飯,萬華經營不善,但也還能勉力維持。
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國家進一步推行國有企業市場化改革,萬華的產品不再由國家調配銷售。外國產品涌入,萬華產能低、質量差的矛盾日益凸顯,在市場上徹底失去競爭力。
成本一萬一的產品,為了打價格戰,只能賣到七八千,萬華面臨著嚴苛的市場壓力,改變迫在眉睫。
改革拉開序幕,劉永禎為萬華打好的基礎,交到李建奎手里。1995年,42歲的李建奎成為萬華二代掌門人。
第一步便是實行全員合同制,這在廠里引起了軒然大波,7000人的鐵飯碗就此打碎。
李建奎找來下屬,交給他4000人的下崗指標,少一個都要扣工資。
原本萬華有30多個處室,副科長以上的干部就有三四百人。這次大改中,90%的處級干部辦理內退。
精簡人員后,萬華在業務上也進行了一次大瘦身,此前,萬華業務繁多,除了生產聚氨酯合成革之外,還生產硫酸、鹽酸等化工產品,并且還有許多后勤輔助單位,如幼兒園等。
這次改革中,萬華只保留主營業務MDI,其余全部剝離,將重心全部放在MDI設備的研制上。
1995年,萬華進行第一次企業制度改革。由煙臺合成革總廠改制為煙臺萬華合成革集團有限公司,是山東第一家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國企。
接著,萬華出臺《技術創新獎勵辦法》,技術上取得重大突破的員工可以獲得高額獎金。
依照章程,一位工程師拿了21萬元獎金,回到家后,愛人擔心他的收入非法,顫顫巍巍給廠里打電話,“這錢能存銀行嗎?”
次年,萬華終于研究出MDI制造技術,工廠產能達1.5萬噸。
至此,中國成為世界上繼美、德、英、日之后第五個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MDI制造技術的國家。而這背后,是研究團隊一萬多次失敗后的結果,廢棄的方案能裝滿一個房間。
2001年,萬華敲響上市鐘聲,市值不到36億元。
上市后,改革并未停止。萬華梳理了企業結構,進步一明晰產權關系。并陸續啟動“創新工程”、“人才工程”等系列經營方案。之后,萬華探索混合所有制,讓核心員工掌握一部分股權。
緊鑼密鼓的革新推動萬華步入正軌,那場國有企業改革浪潮中,許多國企未跟上步伐,紛紛宣布破產,而萬華在危難時刻的堅定變革與技術創新,讓往后的崛起成為可能。
萬華修好拋錨的船,再次駛向未知的海。
國企中的外企
1998年,丁建生出任萬華總經理,后出任董事長,年薪兩萬元,成為萬華的第三代掌門人。他上任后,將前任董事長李建奎的改革創新精神延續下去,繼續帶領公司向前。
第一件事便是引進人才。他招來博士楊勇,開出八萬元的年薪,配150平米海景房,比總經理年薪還高。
同事聽聞楊勇的工資,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楊八萬”。調侃得多了,楊勇跑去找丁建生辭職,“沒有做出成績,卻拿著那么高工資,不合適”。丁建生安撫他,沒有效益只是暫時的,公司需要科研人才。
這是丁建生對于科研投入一貫的態度,他經歷過被外國人“卡脖子”的窘境,更加深刻地明白技術是一家化工企業的立足之本。
2000年,美國互聯網泡沫破裂,股市大跌,各行各業都受到嚴重沖擊,外國MDI企業出現嚴重產能過剩,將過剩產品低價傾銷到中國市場,比正常價格每噸低700美元。半年時間,涌入中國市場的MDI達10萬噸。
外國產品價格低、品質高,萬華失去了競爭力,公司再度面臨危機。丁建生穩住大局,一邊對原有設備進行改造,擴大產能,同時期,在寧波新建了一條年產達16萬噸的MDI生產線。
產量提高后,價格攤下來,成本大幅降低,萬華擁有了打價格戰的底氣。2004年,萬華已經是亞太地區最大的MDI生產商。
鞏固好國內的地盤后,萬華將視線放到了海外,想在歐美建立工廠。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降臨,許多企業紛紛倒閉,當時的全球第八大聚氨酯巨頭,匈牙利博蘇化學公司也出現嚴重的資金鏈斷裂,想對外出售股權。
丁建生意識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帶領幾個手下,沖到法蘭克福,但博蘇大股東反應冷淡,即使身處險境,仍舊瞧不上這家剛成立不久的中國企業。
丁建生撂下狠話:“必須拿下!”他連夜召開團隊會議商量對策。討論結果是,去貸款,不惜一切成本,買進博蘇的夾層債務!
萬華拿到了各銀行20多億歐元的貸款承諾,團隊開始瘋狂買入博蘇債券。5天后,萬華持有的博蘇債券比例就達到了驚人的67%。
這下輪到博蘇坐不住了,雙方重新談判。最終,萬華斥資12.6億歐元,成功并購博蘇。通過這次收購,萬華成功打開海外市場,合并其30萬噸產能,迅速成為全球MDI產能前三的化工企業。
德國企業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便開始投入MDI生產的研究,而萬華僅用了30余年,便完成了這場漂亮的彎道超車。
如今,萬華已經是全球最具競爭力的MDI生產廠商,產能占全球27.5%,國際上無人再敢嘲笑它只是中國曾經一家上不了臺面的皮革廠。
這一切離不開萬華的果敢,大刀闊斧地改革,不遺余力地投入科研,有了信念必要拿下的決心,才讓萬華有能量從困境中逆勢而上。
2016年,丁建生由身體原因,不再擔任董事長。他在任期間,依靠改革和創新兩把斧頭,帶領著萬華人改變了世界MDI產業的格局。
經選舉,廖增太成為萬華新一代掌門人。廖增太也是技術員出身,他知道公司曾經是如何被逼著走上創新之路,因此,也更懂得技術創新的價值。
改革從未停止腳步。
2019年,萬華上市公司反向收購股權,合并了母公司,成為一家真正的混合所有制公司,層級更簡單、透明。
自此,萬華完全由曾經的國營企業變成了市場化主體。
為了避免主營業務單一產生的風險,萬華在多年前,便著手布局HDI、IPDI等產品。HDI、IPDI是高端異氰酸酯產品,可廣泛用于汽車、飛機、船舶等涂料層,因穩定性強,在化工行業應用范圍很廣。
如今,萬華業務涵蓋聚氨酯、石化、精細化學品、新興材料等領域,已經是一家世界級的化工材料公司。
最可貴的,是萬華掌門人幾經更迭,但每一任都按照公司已有的藍圖,堅定不移地帶領萬華向前走,勁兒往一處使,將改革與創新,做到極致。
有人評價說,萬華是國企中的外企,管理上看不到國企的老派作風。
萬華每個月都會組織“咖啡時間”,隨機抽取一線員工,與管理員面對面談心,員工提出中肯意見時,立刻改進。曾經形式主義、溝通不平等的國企病,如今再也不見蹤影。
2019年,元旦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天,集團發布紅頭文件,通報批評了董事長廖增太的違規行為:因為違反安全規定,將手機帶入控制室。處罰是,廖增太當年的績效考核不得超過3分。
按照考核標準,廖增太的績效獎金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這在萬華不是什么新鮮事,萬華人早已習慣公司無論職級,賞罰分明的企業文化。萬華管理層出差,會和員工一起坐經濟艙,住快捷酒店。
直到今天,萬華已經成為了MDI龍頭企業,但仍未忘記技術創新的重要性,萬華每年會拿出1000萬元,專門用于支持研究那些短期內看不到回報的技術研究。
2020年公司技術人員占比超過15%,研發費用高達20.4億元,研發費用占比2.78%,比全球化工霸主巴斯夫的3.52%略低。
萬華人相信,只要一直投入,遲早有一天會等到回音。
今年,萬華與海康威視達成合作,進一步探索化學產業向數智化轉型。時代洪流奔涌向前,而萬華這艘巨輪,始終穩定航向,劈波斬浪。
2018年,萬華40歲生日,55歲的董事長廖增太在公司演講上說,“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并宣布了五年進入全球化工20強的目標。
萬華的創新精神,也贏得了國際對手的認可,德國巴斯夫公司一位副總裁評論,“MDI產業自誕生起,就被我們四大家族控制,萬華人靠自己的努力擠進了這個家庭。”
他說,“我們認可你,也接受你”。
四十年,萬華走出荒野,曾經種下的火種,已經燎原。
而萬華老廠區東門,實驗室里的一面墻上,仍刻著當年的誓言,“不屈不撓,萬華人也!”
(圖片來源:veer圖庫)